曾朴评传

时间:2018-12-03 11:50:01

分类:人物传评

曾朴(1892——1935),中国近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小说家、编译家。乳名大大,初字太朴,后改孟朴,又字小木、籀斋,号铭珊,笔名东亚病夫。江苏省常熟县人。

曾朴生长在一个富裕的书香之家。祖父名熙文,字西,号退葊,通文墨,曾赋有《明瑟山庄十六景图咏》(1)。父名之撰,字君表,光绪元年乙亥(1875)举人,官刑部郎中,为时文名手,著有《登瀛社稿》。中年筑故园虚霩居于常熟九万圩。祖母丁氏,生母尤氏。曾朴孩提与少年时代,是在“祖母笃爱、父母慈抚、诸姊妹围绕着的大家庭里”度过的(2),充分享受过家庭的温暖。

十三、四岁时,曾朴在名儒潘子昭(名欲仁,副贡,沛县教谕)的指导下,开始研习课艺,其父偶然见其所作的一篇辞意美妙的骈文,不禁拍案叫绝。但他私下却笃好文艺,常常窃读名家说部以及笔记杂集等当时目为有伤性灵之书,由此奠定了文学基础。他虚心好学,遍求名师,先后受业于归秀岚、翁士章、顾紫田、胡子虞、姚公翰、刘淮生、吴子实、李莼客、吴大澄、蒋石枫、李升兰等名人门下;又与邑中有才艺的青少年张隐南(《续孽海花》的作者)、胡君修、蒋志范等交游,诗文唱和,“文名渐噪于乡里”。(3)曾朴十三岁时,置甲申中法战争爆发,他作《镇南关》长歌行,末尾有“书生无事草间伏,起舞中宵脱弓,不能草檄随雕鞍,凯歌自击渐离筑”之句,可见他年少即怀报国的志向。

孟朴刚步入青年,即十六岁至十八岁时,与丁氏二表姐相恋,感情炽烈。但为宗法社会所不容,有情人成不了眷属,使他感情上受到重大的创伤,造成终身遗憾。他的长子虚白为他编的《年谱》中有云:

在这过程中,先生诚挚的热情,已找到了一位恋爱的对象——丁氏二表姐,是他一生最倾心爱慕的恋人,是他到六十多岁暮年时还惓惓于怀的爱宠——不幸宗法的社会,不容许他那种奔放热情的流露;结果,他是被斥为狂妄,为浮薄,而遭受了恋爱上没世难忘的创痛。这个创痛,他永远隐忍着,直到五十多岁创办真美善书店的时候,才借着《鲁男子》第一部《恋》,以小说的形象,尽情宣露了出来。

由于爱情的绝望,病了一场,精神颓唐不振,“终日唉声叹气,过着愁梦光阴”(4)。父亲怕他出事,把他带往北京。数月后,又奉父命南归应县试。

十九岁时,应常熟县试,中第一名。又赴苏州院试,获第七名入学,中秀才。是年九月,与汪柳门三女圆珊结婚。柳门与其父君表为莫逆之交,而圆珊又美丽、温柔、贤慧。照说,这是孟朴“金榜题名”、“洞房花烛”春风得意之时,但因失恋的感情创伤,并不是一开始就能与圆珊情投意合。

这一年,孟朴搜编了他十九岁以前的旧体诗合集——《未理集》。但未付梓,因而未传流下来。

光绪十七年(1891),即孟朴中秀才的第二年,春,孟朴又上北京,住其父君表任所,与京中李石农、文芸阁、汪建霞、洪文卿诸名士交游,“潜心研究元史、西北地理及金石考古之学,悟性敏捷,前辈都为折服,引为小友。”。(5)

是年九月还南京应试秋闱,中举人。正主考内阁侍读学士金保泰在试卷上批云:“才气纵横,经策博赡”,副主考翰林院编修李盛铎批谓“风骨遒上,经策渊懿”。拆弥封时,主考惊见孟朴卷只填十七岁,怀疑卷子是枪手,非“乳臭小儿”所能做得出来,于是把他从第十七名移到了一百零一名。

正当他“年少才雄,登第后,文名籍甚,意气凌轹一世”(6)的时候,圆珊夫人产后病亡,所遗女婴数月亦夭,孟朴感情上又受到一次大的打击。他撰《亡妻汪孺人文》、作七律《悼珊六首》、撰《雪昙梦院本》四卷以寄托哀思。

孟朴虽在两年之中三试三中,但他并不以此自得。相反,他从应试中看到科场弊病,加上妻亡女夭的悲哀,心灰意懒,又走入颓唐的途径。

中举的第二年,京城举行进士考试,其父屡屡促应春闱。亲朋父执,寄望颇殷,以其超群拔俗之才,应春闱试必将联捷上第。一年中秀才,二年中举人,三年中进士,三战三捷,将成一时佳话。可是孟朴却无意功名,再三回避。其父催迫益严。孟朴是位孝子,不敢过于违拗父意,只好束装北上应试。入场后,故意弄污试卷,题诗拂袖而去。为掩盖自己的任性和感情冲动,也为了便于向父亲“交待”,谎称“突发咯血症”(7)云云。约于此时,作《赴试学院放歌》。歌辞中有云:“丈夫不能腰佩六国玺,耻当头颅行万里,胡为碌碌记姓名,日夜埋头事文史!…男儿快意动千秋,何用毛锥换貂珥,君不见苍松古柏盘屈干云霄,安能局促泥涂日与荆枳比!”(8)对醉心于八股时文,钻营功名利禄之士表示极大的鄙夷。在《试卷被墨污投笔慨然题二律》中,愤然道出:“功名不合此中求”。由此可见他对功名、科考的态度。

曾君表得知爱子春闱受挫,又有亡妻之悲,惟恐难堪,乃为他捐资内阁中书令其供职部曹,止其回南。这是他官场生活的开始。

但孟朴并不满足于宦海生涯。在京供职期间,常与名士赵剑秋、翁又申等诗文唱和,又与洪文卿交往,认识了赛金花。这两人就是《孽海花》中的男女主角。据《东亚病夫访问记》中孟朴自述云:

洪文卿为吾父之义兄,同时又为余闱师之师,谊属“太老师”,故余当时每称赛金花为“小太师母”……余初识赛于北京,时余任内阁中书,常入洪宅,故常相见。(9)

与洪文卿交往,为后来写《孽海花》提供了必要条件。京城的官场生活,使他开始看到朝政昏暗,作《都城酒楼放歌》、《都门感怀》诸诗,放言“安得倒翻万顷波,洗伐尘埃换毛骨”,暗示改革社会之志。又编辑二十岁和二十一岁两年写的古今体诗合集,名《羌无集》。因未付梓,不传。同时继续钻研学术,完成《补后汉书·艺文志》一卷,《考证》十卷,深受乡前辈翁同龢之赏识。不久南旋,与昭文县令沈期仲之妹沈香生完婚。当他再次北上时,中日甲午战争爆发。时翁同龢为户部尚书,孟朴常出入翁门,力劝翁正视国难,持抗御外侮之议。甲午战争失败,孟朴愤慨、爱国之情,溢于诗文,如《镇南关》等歌行,“跃然有及锋欲试之概”。他不满清廷腐败,感到“供职部曹,浮沉宦海,实不足以偿其志。”无意“留恋这鸡肋般的中书舍人”,乃借为祝祖母八十寿辰,请假返回常熟。

日军继续进犯,清廷屈辱求和,割地赔款,马关条约、中德汉口租界条约、中英借款合同、中法、中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,刺激了这位爱国的知识分子,他“觉悟到中国文化需要一次除旧更新的大改革”,“而研究西洋文化实为匡时治国的要图。”于是与其父再度北上,仍任内阁中书。

孟朴认为:“英文只足为通商贸易之用,而法文却是外交折冲必要的文字。(10)”于是偕张隐南入日文馆学习法文。欲凭法文来搞外交折冲,又靠外交折冲来改变祖国的屈辱地位,当然是书生之见,但他爱国之心、变革之志是无可怀疑的。

光绪二十二年丙辰((1896)孟朴二十五岁时,欲参加总理衙门考试,因受排挤而不得参与,遂愤然回乡,脱离官场。从此结束了他的京都生活。

是年,孟朴将其二十二岁至二十五岁时所作的古今体诗合成一集,名《呴沫集》。亦未付梓,不传。

光绪二十三年丁酉(1897),二十六岁的曾孟朴,深感清政府腐败无能,决心舍弃仕途。在家居父丧半年多后,赴沪旅居,相机筹办实业。斯时正值戊戌政变的前一年,关心国家前途、民族命运的仁人志士,寻求改良维新之道,创办刊物,议论时局。谭嗣同、林旭,唐才常、杨深秀等一批有志改革之士,聚集沪上。孟朴同他们原是旧交,又志同道合,此次到沪,常相过从,畅论维新。翌年戊戌政变发生,孟朴因返乡办理父亲墓葬事,未同谭、林诸人上京。政变结果,六君子罹难,翁同龢被革职。孟朴在乡,得免于难。

戊戌政变失败后,孟朴由江灵鹣介绍,得识精通法文的陈季同,经陈的启蒙、指点,“真象发现了宝藏似的,窥见了真正法国文学的光辉,从此才象着了迷似的研究法文起来了。”(11)为以后大量翻译法国文学作品打好了基础。

清政府日益窳败,丧权辱国之事迭现,农民、商人、少数民族起义,抗争此伏彼起。孟朴忧心如焚,愤世疾俗。他与沈北山的交往,可见出其爱国热忱及刚介性格。沈北山自幼由曾君表抚养成人,与孟朴交称莫逆。后在京都做一小官,眼见戊戌政变失败,西太后复出听政,宠用李莲英;刚毅、荣禄等垄断朝政,炙手可热,致使朝政日非。沈北山出于爱国热情,置生死于度外,草就一篇奏稿,要求西太后归政,杀掉荣禄、刚毅、李莲英三凶。奏章无人敢呈递,就在《国闻报》上发表了。这是轰动全国的大案,孟朴与沈书信往来,不能不知,他让沈北山匿居其家,不顾牵连之祸。沈被捕下狱,他出于政治上的同情和私人的友谊,先是为沈折辩,继则百般照拂。

戊戌政变失败之初,孟朴写了一些讽刺时政的诗歌,如长歌行《李花篇》:

幽州三月春似泼,李花开满东西陌。种从小院娇难胜,飞入华林澹无迹。华林日暖凤楼高,抱月偎云近紫霄,镜殿悬图围蛱蝶,瑶台张宴拥樱桃。瑶台镜殿春无歇,琼蕊蟠根向仙窟,漠漠晨翻五剧烟,溶溶夜卧三阿月。可怜烟月太猖狂,飘拂长扬绕建章。欲共梅心见天地,却随柳色乱青黄。柳花楼阁人如梦,梨花院落云阴重,春声六院啭银莺,小语九天衔白凤。六院倾脂伴玉真,九天剪彩绚芳宸,装成禁籞千门雪,占得蓬莱一段春。春光不分琼楼隔,金轮常与护瑶魄。君不见杨花扑面痴若云,李花却比杨花白。(12)

这首长歌是隐讽慈禧私宠宦官李莲英的宫闹丑事,也是对黑暗政治的强烈不满。

对支持变法而失去自由的光绪软禁瀛台表示同情,对扼杀变法的后党顽固势力表示无比的憎恨。孟朴这种感情通过《金缕曲》(《盆荷》)一词加以抒发。

居住乡间的孟朴,力图为地方办些实事。他与邑中新派人物张隐南、丁芝孙、徐念慈、殷潜溪等创办塔前小学,开全县办学风气之先。顽固派阻挠,他坚持斗争直到胜利。又迎日本革命亡命者金井雄于家,开设日文班,“邑中男女之就学者,数十人,先生亦执弟子礼,学习日文。(13)

这期间,孟朴居家养病,一面研习法国文学,一面编辑自己创作的诗文集传,计有:

《毗辋集》:二十六至二十八岁时所作古今体合集;

《推十合一室文存》:为青年时代的骈散文合集;

《执丹卅璅语》:读书札记;

《历代别传》:为搜集历代的奇闻逸事而加以整理的作品;

《龙灰集》:诗集;

《吹万底文录》(二卷):为论法兰西诗法、诗史及诗之派别源流之巨制;

《蟹沫掌录》(二卷):为研究法国文学的读书笔记。

以上七部著作,均未付梓,故未见流传。

孟朴病愈后,又萌发创办实业的念头。这一念头,本在弃官归里时就已产生,因卷入维新活动而延搁下来。光绪二十八年壬寅(1920)赴沪与杨允之合营丝业。因非所长,亏损颇大,第二年即告停歇。此后开始了五年主办杂志兼搞创作的生涯。

孟朴与丁芝孙、徐念慈等在沪创小说林社,目的是专门发行小说,“要打破当时一般学者轻视小说的心理”(14)。此时,金松岑用“麒麟”的笔名在《江苏》杂志上发表了《孽海花》前二回。金松岑自谓“小说非余所喜”,乃委托孟朴续之。孟朴接过金松岑原作,“手拟《孽海花》人物名单,与金氏商订六十回回目(15)。”他以两个月的时间,写成《孽海花》二十回。又与丁芝孙合编《女子世界》,鲁迅译著《造人术》曾刊发于该刊。小说林社在不到三年间,印行译、著新小说四五十种,还印行鼓吹民族革命思想的诗集。很明显,孟朴是以刊物为阵地,来传播新的文艺思想和维新、革命思想。《小说林》后因资金不能流转而停刊。孟朴再度进入了政界。

光绪三十三年丁未(1907),孟朴参与反对清廷借英国的钱修建沪杭甬铁路的运动,又领衔发起驱逐杀害秋瑾的刽子手张曾放出长江苏的运动。在驱张风潮中,孟朴几乎被捕。是年,由于《小说林》停刊,孟朴离沪返里。翌年,入两江总督端方幕,任财政文案。一年多后,一度在浙江任发审委员。在任中回乡探视期间,支持民间反漕银加价的抗争。

一九一一年,辛亥革命爆发,上海、浙江、江苏相继光复,孟朴于十一月二十一日(阴历辛亥年十月一日)被选为江苏省议员。以前,曾有人以为孟朴参与了清季预备立宪公会的活动,并以此作为他政治上的污点而加以批判,显然不合事实。

从民国元年到民国十五年,即孟朴四十一岁至五十五岁期间,先后任过江苏省议会议员、议会财政审查会及公断、预算两特别审查会负责人、江苏省沙田局会办、江苏省官产处长兼办沙田事宜、江苏省财政厅长、江苏政务厅长等职,耿介廉洁。在任期间,赴京参加过全国各省财政会议,据《年谱》云:“在会议席上,先生侃侃陈辞,直斥冯国璋挟大批军队坐食于江苏的不当,力争江苏军事负担的减缩,袁世凯为之动容。”弹劾地方墨吏,与黑暗势力作不妥协的斗争。参加陈其美等组织的讨袁军事会议,“囊括其私蓄尽以充军实”。拒贿弭兵,防止恶政,联合进步势力对付军阀。等等。为国家,尤其是为江苏人民作过许多好事。在京出席会议期间,与蔡锷常相往还,并为蔡与小凤仙撮合婚事。

孟朴在这十多年为官期间,公余之暇,钻研文学不辍,继续写《孽海花》,译雨果剧本,编《法国文学大纲》,同时还研究佛学。

民国十五年丙寅(1926)九月,孟朴因反对孙传芳加征亩捐未能成功,乃托病辞官归里。从此结束了他的宦海生涯,以后再未出任过任何官职。

孟朴摆脱政务之后,卜居上海。回忆过去,遗憾颇多。因谓“宦海浮沉,半生匏系,毫无政绩,愧对桑梓父老。及今而后我知勉夫!”(《如是我闻“鲁男子”》)于是与长子虚白创设真美善书店。“开书店的目的,一方面想借此发表一些自己的作品,一方面也可借此拉拢一些文艺界的同志,朝夕盘桓,造成一种法国式沙龙的空气。”(16)又主编《真美善》半月刊(后改为月刊、季刊)。数月间,发表著译小说、戏剧、诗歌、论文二十余篇(种),并修改《孽海花》,创作“青年时代的自传”体小说《鲁男子》。又先后同林琴南、戴望道、陈遐锦、胡适、邵洵美、顾仲彝、李青崖、郁达夫等或促膝畅谈,或鱼雁往返,共同探讨翻译、著述及中外文学方面的问题,继续发表著、译作品二十余种(篇),对小说创作和对法国文学的介绍贡献最大。这是孟朴文学活动大丰收时期。

民国二十年辛未(1931),由于财源枯竭,无法支撑,真美善书店闭歇,刊物停办,孟朴回老家安度晚年。但因身体多病,心境不佳,居家四年,只是种花养病,以未能完成《孽海花》与《鲁男子》的创作为憾。于民国二十四年(1935)六月二十三日(夏历乙亥五月二十三日)申时逝世,终年六十四岁。

纵观曾朴的生活经历,从主导面讲,他是有志变革、顺应时代潮流的进步的知识分子。他出仕清廷和民国,不是为了升官发财,而是想做一些有利于国、有利于桑梓的实事。他为官清廉正直,表明他是一位良吏。他反对复辟帝制,鼓吹维新,同情革命,表明他顺应了时代潮流。他的文学创作,充满了时代气息,他拥护五四新文化运动,大力介绍法国雨果的浪漫主义文学,表明他是一位进步的作家。这是他的主导面。他的不足,是他较长期地停留在改良主义阶段,他虽然支持和同情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革命,但并不十分积极,愈到晚年似乎愈加跟不上时代的步伐,消极思想逐渐占了上风。尽管马列主义在中国已传播了十多年,而曾朴似乎尚未闻到它的气息。因此,他毕竟属于旧民主主义时代的作家。

作为一名作家,曾朴在近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;而这种地位,又是与他的代表作《孽海花》联系在一起的。因此,有必要对《孽海花》作些介绍。

《孽海花》这部小说最初印行的时候,署名“爱自由者发起,东亚病夫续述”,后来才改署“曾朴著”。“爱自由者”为金一的笔名。金一,名松岑,又名天翮,号鹤舫,笔名又有“麒麟”、“天放楼主人”等。江苏吴江人。生于1874年,卒于1947年。“1903年在上海参加爱国学社,与邹容、章太炎、蔡元培等共议,主张推翻清政府,从事译著,鼓吹资产阶级革命。(17)”金一撰《孽海花》六回,于1903年在《江苏》月刊第八期上发表第一、二回,第三至第六回没有发表。金氏谈他的创作动机云:

余以为中国方注意于俄罗斯之外交,各地有对俄同志会之组织,故以使俄之洪文卿为主角,以赛金花为配角,盖有时代为背景,非随意拉凑也。”(范烟桥:《孽海花造意者金一先生访问记》)(18)

金一写此书的最初计划内容,见于他翻译的《自由血》一书所附的五种书的广告,称《孽海花》为“政治小说”。广告云:

此书述赛金花一生历史,而内容包含中俄交涉,帕米尔界约事件,俄国虚无党事件,东三省事件,最近上海革命事件,东京义勇队事件,广西事件,日俄交涉事件,以至今俄国复据东三省止,又含无数掌故、学理、轶事、遗闻。精采涣发,趣味浓深……(19)

金氏自云写《孽海花》,“非为‘赛’也”,而是“以赛为骨,而作五十年来之政治小说”(16)。逢孟朴创小说林社,金氏将已写的六回交给孟朴,托之续撰。曾、金二人一起商定六十回目,列旧学时代、甲午时代、政变时代、庚子时代、革新时代、海外运动六项,计列人物一百十名。由于孟朴只写了三十五回,所以有四十五人尚未写进书里。大约花了两个多月时间,孟朴修改了前六回,续写了十四回,成为《孽海花》二十回。孟朴岳父沈梅孙见“内容俱系先辈友人轶事”,恐“开罪亲友,乃藏之不允出版”,他只好“偷出印行”(20)。这二十回,分初、二集两册,最先由日本东京翔鸾社印刷,上海小说林社发行,标示为“历史小说”。其出书广告云:

吴江金一原著,病国之病夫续成。本书以名妓赛金花为主人,纬以近三十年新旧社会之历史,如旧学时代,中日战争时代,政变时代,一切琐闻轶事,描写尽情,小说界未有之杰作也。(21)

翻译家林纾,对《孽海花》推崇备至,“叹为奇绝”,说“《孽海花》非小说也,鼓荡国民英气之书也,”(22)不到两年,再版十五次,行销达五万部。三年后,即光绪三十三年,作者三十六岁时,续撰《孽海花》第二十一至第二十五回,刊于《小说林月刊》。民国五年(1916),“强作解人”以《小说林月刊》所刊五回以及他所作《孽海花人名索隐表》、《孽海花人物故事考证》八则及《证续》十一则合刊《孽海花》第三册由上海望云山房(亦说由拥百书局)出版。

十一年以后,即民国十六年作者辞去江苏政务厅长之后,与长子虚白在上海创设真美善书店时,才又着手改写、续写《孽海花》,从第二十一回起,陆续在《真美善》杂志刊出。据该刊一卷二号中《病夫自识》云:

《孽海花》一书,除单行本二十回外,还续过四回(按:应为五回),从前在《小说林》月刊里发表过。这回重新续成全书,不能把这四回(?)先行印出,完成全卷。但内容都已修改,和月刊里发表的不同了。就是前四十回(按:有误),有许多不满意的地方,正在仔细的改削,等改削好了,即日出版。(23)

第二年(民国十七年),修改的一、二编(二十回本),由真美善书店出版了。到民国十九年,作者五十九岁时,“撑着病躯”写到第三十五回则辍笔。对此,他是颇为遗憾的。有件材料很能说明作者辍笔时的心境:

《孽海花》最初的动机是想写到辛丑年的,可是后来重出修改本的时候,觉得庚子之后,傅彩云就失掉了她做线索的作用,若把她跟瓦德西的一段浪漫史做全书的总结,倒是一个有力量的高潮结法,所以当时决心做到庚子就结束。咳,谁想到他日就衰颓的精力,不让他完成这最后的努力;他常说:“从前看着江郎才尽的典故,总不认为有这回事,现在自己亲身体验到了,才知道这境界的痛苦。”所以《孽海花》是一部先父再度努力而仍未完成的稿子。(曾虚白在蔡元培《追悼曾孟朴先生》文后的注明)(24)

民国二十年(1931)一月,《孽海花》第三编(第二十一至第三十回)出版,由真美善书店印行。而后五回(第三十一回至第三十五回),未能刊印。

民国二十三年(1934),作者在病中委托张鸿续写《孽海花》。翌年,作者在弥留之际对外甥吴琴一云:“我不但《孽海花》有头无尾,而且《鲁男子》难期完成,终身遗憾!我的事业完蛋了!”(25)

解放以前,《孽海花》有分册本(三册,每册十回),有合册本,即三十回本。解放以后,以此为底本重排出版者有:北京宝文堂本、上海文化出版社本、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本。而后者所出的增订本将第三十一回至第三十五回作为附录,是为足本。以后,上海古籍出版社又以此为底本校订重版。这部小说,是作者在二十八年(1903—1931)中断断续续地写成而又是“有头无尾”的。尽管如此,它仍然具有较高的价值。

中国小说的发展,到清末有较大的变化:多取材于政治生活,多抨击、揭露官场的黑暗。这是由当时的现实决定的。鲁迅对此有段扼要的论述:

光绪庚子(1900)后,谴责小说之出特盛。盖嘉庆以来,虽屡平内乱(白莲教、太平天国、捻、回),亦屡挫于外敌(英、法、日本),细民暗昧,尚啜茗听平逆武功,有识者则已翻然思改革,凭敌忾之心,呼维新与爱国,而于“富强”尤致意焉。戊戌政变既不成,越二年即庚子岁而又有义和团之变,群乃知政府不足与图治,顿有掊击之意矣。其在小说,则揭发伏藏,显其弊恶,而于时政,严加纠弹,或更扩充,并及风俗。虽命意在于匡世,似与讽刺小说同伦,而辞气浮露,笔无藏锋,甚且过甚其辞,以合时人嗜好,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,故别谓之谴责小说。(26)

清末谴责小说甚多,最著名的是李伯元的《官场现形记》、吴沃尧的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》、刘鹗的《老残游记》和曾朴的《孽海花》。这四部谴责小说的创作意图和作品的客观实际,大体如鲁迅所云。

《孽海花》已是大家很熟悉的一部小说,评介、研究的文章颇多,这里只提几个要点,借以说明它的特点和价值。

一、对照金一和曾朴两个写《孽海花》的计划,前者以揭露帝俄侵略为中心,故在广告中称为:“政治小说”;后者在于全面地描写晚清社会,故自称为“历史小说”。如果说,金一的思想可能激进一些,那么曾朴作为一位小说家则希望作品中所反映的现实政治、文化和形形色色的人物更宽广一些。

二、从曾朴草拟的人物名单所划分的六项(六个历史阶段)来看,即把已写的三十五回和未写的二十五回合起来看,三十年的历史巨浪奔腾起伏,气势非凡,是晚清时代无与伦比的、气魄恢宏的长篇巨著。即以写成的三十五回而论,也大异于其他几部谴责小说。如《官场现形记》、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》、《老残游记》等,都只反映历史的横断面,而且没有跳出改良主义范畴,只有《孽海花》才是反映一个时期的整体的历史面貌,闪耀着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光辉。它对资产阶级革命领袖孙中山、陈千秋等人作了热情的赞美。

三、作品所反映的时代,正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形成的时代,各种经济势力、政治力量、文化思想,纷然杂呈。仅就政治力量而言,有顽固派、洋务派、改良派、革命派等等,作者对顽固派只是不遗余力地揭露与抨击,对进步力量给予肯定和同情。作品中的人物,主要是一批士大夫、官僚、政客、学者。可以说,是当时的比较高级的知识分子。他们大致可分为两类:一类是封建知识分子,一类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。而后者在当时是一个进步的阶层,作者的同情也主要是在后者。

四、在艺术上,在晚清小说中,亦属上乘。鲁迅在谈到它的优点时说它“写当时达官名士模样,亦极淋漓”,“结构工巧,文采斐然”,“书中人物,几无不有所影射;使撰人诚如所传……亲炙者既久,描写当能近实。”(《中国小说史略》)

《孽海花》的缺点也是十分明显的。在思想内容方面,作品虽然写了帝国主义的侵略,封建政权的腐朽,但多是表面的,缺乏本质的认识,因而它的暴露和抨击往往是不深刻、不彻底的。在艺术上,“辞气浮露,笔无藏锋,甚且过甚其辞,以合时人嗜好。”(鲁迅《史略》)写外国人,亦用中国人语气。

在他后来修改的本子里,抹去了先前的一些锋芒,与他晚年日趋保守的思想有着密切的关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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